读诗|聆听蟋蟀:我们都是哑孩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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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诗|聆听蟋蟀:我们都是哑孩子

来源:新京报书评周刊

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。

(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。)

在一滴水中,

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。

我不是要用它来说话,

我要把它做个指环,

让我的缄默,

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。

在一滴水中,

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。

(被俘在远处的声音,

穿上了蟋蟀的衣裳。)

——(西)洛尔迦《哑孩子》(戴望舒 译)

撰文 | 三书

01

蟋蟀入我床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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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促织》

(唐)杜甫

促织甚微细,哀音何动人。

草根吟不稳,床下夜相亲。

久客得无泪,放妻难及晨。

悲丝与急管,感激异天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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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都听过蟋蟀的叫声,或在野,或在宇,或在户。随着蟋蟀鸣声渐近,夏天便渐远,秋意则渐浓了。当蟋蟀入我床下,夜间寒气更将一片肃杀。

蟋蟀也叫蛐蛐,在古代又叫促织,另有很多名称,比如吟蛩、寒蛩、斗蛩、趣织等。古时里语曰:“促织鸣,懒妇惊。”听见蟋蟀叫,懒妇才惊觉天已凉,要加紧织布备冬衣了。

上面这首《促织》,写于公元759年秋天,当时杜甫携家眷避难,客居秦州。据说,在甘肃天水一带,蟋蟀还有一个俗名,叫“黑羊”,不知何故,也许形似吧。

蟋蟀鸣声该怎样描写?杜甫在诗中这样说:“促织甚微细,哀音何动人。草根吟不稳,床下夜相亲”,不愧是诗中圣手,五言四句,刻画细入毫发,精准微妙,比我们听到的还要好。

“促织甚微细”,此一微细,既指促织之为物,亦言蟋蟀之鸣声。促织不过是天地间之微物,其鸣声也微细,而那哀音却能深深触动人。草根间露寒霜冷,蟋蟀鸣声断续不畅,故曰“草根吟不稳”。“不稳”一词,传递出诗人的心疼,我们读这句诗,也能感觉到蟋蟀的楚楚可怜。

“床下夜相亲”,似乎两个孤单无助的人,寒夜漫漫,相偎取暖。并不是身体相偎,蟋蟀与诗人,一个在床上,一个在床下,是心与心相依。诗人聆听蟋蟀的时候,蟋蟀也在聆听诗人的聆听。

怎么知道?只要用心听过,你就会知道。几年前我住在山里,很原生态,宿舍开门见山,每天都有不速之客:蜜蜂、蝴蝶、蜻蜓、七星瓢虫,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惊艳生灵,也有蟋蟀。秋天的傍晚,阳台洗衣机背后唧唧几声,夜深人静,鸣声又从床底下传来,异常清晰,几乎看得见。屏息潜听,也不算潜听,蟋蟀觉察到我在听时,会突然停下,我们之间便有瞬间的静止,瞬间的合一。于是我移开注意力,假装睡去,它又开始细细地叫。很快,我们之间变得默契,仿佛我在以它的鸣声寂静,而它在用我的寂静发声。

与蟋蟀“夜相亲”,对于闲居的我,是生之乐趣,对于逃难的杜甫,则是生之伤心。“久客得无泪,放妻难及晨”,战乱以来,流离失所,久客天涯,虽一介人身,朝不保夕,与蟋蟀何异!不仅诗人,他的老妻亦难稳睡,夜半醒来,二人垂泪相对。

“悲丝与急管,感激异天真”,结局洒然而叹,世间乐器如丝管者,虽亦哀切激昂,然终不如促织的天籁更为真切动人。风萧萧兮秋气深,无告、无望的诗人,也只得与促织相亲了。

此诗咏物,还是写情?这个问题不必回答,咏物或是写情,对于杜甫,从来都是一回事。

元 倪瓒《枯木竹石图 》

02

夜坐听秋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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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禁中闻蛩》

(唐)白居易

悄悄禁门闭,夜深无月明。

西窗独暗坐,满耳新蛩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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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夜凉寂,虫鸣唧唧,此时独坐听之,能不若有所思?白居易缘此写过许多诗。

《禁中闻蛩》,诗题点明地点是在禁中,即禁卫森严的皇家宫苑。地点的特殊对于我们感受这首诗很重要,题中绝非诗人可有可无的交代。

“悄悄禁门闭”,禁门当然威严,在夜色笼罩下,是悄悄的,默然无声,似乎夜色抹去了人为的边界,但一个“闭”字,又暗中倍感沉重,禁门并没有消失。

夜深无寐,此时若有明月,诗人的心情或可飞扬,然而无月明,禁中一片死寂。西窗独坐,唯有凄凉。

最后一句,不知乐天本人如何,深井般沉闷之际,我感觉被新蛩声忽然点亮。视觉暗淡隐匿后,“满耳新蛩声”,让听觉骤然亮起,就像夜间黑暗的球场突然开灯,粲若白昼。

乐天还有一首《秋虫》:“切切暗窗下,喓喓深草里。秋天思妇心,雨夜愁人耳。”秋虫就是秋夜鸣声凄切的昆虫,蟋蟀、络纬(亦称“莎鸡”)、蚂蚱均在其列。它们在暗窗下、深草里,切切喓喓,如泣如祷。“秋天思妇心,雨夜愁人耳”,思妇感秋,闻秋虫而心起彷徨,雨夜多愁,切切偏入愁人耳。

另有《村夜》:“霜草苍苍虫切切,村南村北行人绝。独出门前看野田,月明荞麦花如雪。”据说白居易当时在渭北的一个村子,村外野田里种了大片的荞麦。霜草苍苍,秋虫切切,村里人家皆闭门高卧,行人断绝,意颇凄恻。诗人睡不着,遂独出门前看野田。前三句平铺直叙,点亮感觉的,也是最后一句“月明荞麦花如雪”。美幻!

李可染《忽闻蟋蟀鸣》

03

为蟋蟀填一首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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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齐天乐·蟋蟀》

(宋)姜夔

庾郎先自吟愁赋,凄凄更闻私语。

露湿铜铺,苔侵石井,都是曾听伊处。

哀音似诉,正思妇无眠,起寻机杼。

曲曲屏山,夜凉独自甚情绪?

西窗又吹暗雨,为谁频断续,相和砧杵?

候馆迎秋,离宫吊月,别有伤心无数。

豳诗漫与,笑篱落呼灯,世间儿女。

写入琴丝,一声声更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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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夔在词前有一段与词媲美的序,如下:

“丙辰岁,与张功甫会饮张达可之堂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,功甫约余同赋,以授歌者。功甫先成,词甚美。余徘徊茉莉花间,仰见秋月,顿起幽思,寻亦得此。蟋蟀,中都呼为促织,善斗,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,镂象齿为楼观以伫之。”

由序可知,这首词是一篇命题作文。1196年,姜夔与张鎡(字功甫)在张达可家会饮时,听见屋壁间蟋蟀有声,功甫起意各赋词一首,并当场交给歌者演唱。功甫词先成,甚美,姜夔一时思滞,徘徊茉莉花间,仰见秋月,遂有灵感,很快也写了出来。

功甫词调寄《满庭芳》,词曰:“月洗高梧,露漙幽草,宝钗楼外秋深。土花沿翠,萤火坠墙阴。静听寒声断续,微韵转、凄咽悲沉。争求侣,殷勤劝织,促破晓机心。//儿时,曾记得,呼灯灌穴,敛步随音。满身花影,犹自追寻。携向华堂戏斗,亭台小、笼巧妆金。今休说,从渠床下,凉夜伴孤吟。”

若是唱出来,不知谁的词更好听,读之但觉功甫词更胜一筹,难怪姜夔当下叹服,差点儿搁笔。姜词用典颇多,虽寄托遥深,终不如张词之清美。我们不妨稍作对比。

“月洗高梧,露漙幽草,宝钗楼外秋深”,张词起句隽逸,含英咀华。姜词一上来就是典故,气脉不振:“庾郎先自吟愁赋,凄凄更闻私语”,好在紧接两句有所及物。

纵观姜词,诸如思妇、屏山、砧杵、候馆、离宫等等,无不隔着一层两层的典故,并非真景物,亦非真感情。“笑篱落呼灯,世间儿女”,可圈可点的只有这句,然与个人体验仍无甚关系。

读功甫词,满满的感性细节。上片写听蟋蟀,循以青苔,照以萤火,多么可爱,下片回忆儿时捉蟋蟀的情景,“呼灯灌穴,敛步随音。满身花影,犹自追寻”,全是性情,不见文字,所以不隔,所以动人。最后,平实一语作结。

二人词中都提到斗蟋蟀,足见此风之盛,历代不衰。蟋蟀本微细虫豸,天生好斗不知为了什么,但人却斗其斗,由此滋生事端,徒耗财命,妄生喜怒,酿成不少人间悲剧。

明 商喜《宣宗行乐图》

04

蟋蟀的故事

《聊斋志异》里有个故事,就叫“促织”,讲的是斗蟋蟀引发的悲剧,梗概如下:

明宣德年间,皇宫中流行斗蟋蟀,故每年向民间大量征收。蟋蟀本非西秦特产,偶因华阴县令欲媚上官,供奉了一头,上官于是责令华阴县每年例供。混账县令将此差事交给里正,县里有个叫“成”的人,是个童生,尚未考中秀才,因老实憨厚而被选中。不到一年,家财尽倾,他又不愿勒索百姓,限期将至,愁闷欲死。他自己勉力去捉,也没捉到,无以交差,而遭县令毒打。后来其妻求神问卜,成按图索骥,费尽心力,终得一俊健蟋蟀,大喜而归,举家庆贺,置之盆中,护养以待期限。然而,成九岁的儿子却因好奇而弄死了蟋蟀,悔惧之下,成子投井,复活之后,气息奄奄,魂魄化为一头蟋蟀,轻捷善斗,连鸡都不是它的对手。这头蟋蟀被层层供奉,直至以金笼献给了皇上,皇上十分欢喜,于是赏赐供者,从巡抚到县令到成,人人有份,“诏赐抚臣名马衣缎。抚军不忘所自,无何,宰以‘卓异’闻。宰悦,免成役,又嘱学使,俾入邑庠。”

故事给了个大团圆的结局:岁余,成子精神恢复,又不数年,成“田百顷,楼阁万椽,牛羊蹄躈各千计,一出门,裘马过世家焉。”如此美好的画面,真叫人心酸不已。

最后,我们再回味下洛尔迦的《哑孩子》。“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”,诗人用画外音说:“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”。为什么是蟋蟀的王?题为“哑孩子”,为什么诗中只说“孩子”?

想想一个孩子长大成人,所谓“成长”,不就是逐渐失去孩子的声音吗?我们长成了大人,内心深处仍是个孩子,只是那孩子变成了哑巴。然而,我们渴望回到真我,想要找回那个声音,在一滴水中。诗人说“我不是要用它来说话,而是做个指环,戴在纤弱的手指上”。或许诗人想以缄默来守护那声音。

我们都是哑孩子,其实那声音并没有丢失,正如诗人说的,它只是被俘去了远方,穿上了蟋蟀的衣裳。

日本作家太宰治写过一个短篇,叫《蟋蟀》,整个故事似乎与蟋蟀无关。女人嫁给了一个落魄艺术家,婚后艺术家时来运转,成了名人,但他也显露出庸俗势利的本性,其丑陋行径以世俗眼光观之并无不妥,但女人却为他感到可耻。“或许在这个世界上,你是对的,而我是错的”,故事的最后,女人说她感觉仿佛脊椎里住着一只蟋蟀,吵得她灵魂不得安宁,但她毅然决定离开,决定让这只蟋蟀的叫声“一生不忘地活下去”。

(图文来自新京报书评周刊)
来源:songnengwang 栏目:非遗传承 浏览量: 发布时间:2021-09-20 21:18:21